50年代王琴生的演出照

　　演员与戏迷不同。戏迷恨不得有朝一日当上演员，天天在红氍毹上过戏瘾。演员，天天泡在戏里，有演唱任务得上台，没有演唱任务也要在家练功，天长日久，有的便生了厌烦之意，在家不想练功，上台则敷衍了事。不过也有天天演戏练功，越演越练越上瘾的。当一个演员真正理解了中国传统艺术的博大精深，便会浸淫进去，做个比一般戏迷更加入迷的高级戏迷。

　　上面这段话，我曾对王琴生先生说过。王琴生在京剧界是老生的权威人物。其所以权威，一是年高德劭，艺术这玩艺，是需要寿的支撑的，生姜总是老的辣。二是他乃谭小培的弟子，他的师祖是清末民初伶界大王谭鑫培。三是他和梅兰芳长期搭档。梅先生是继谭鑫培大王之后的又一个大王。

　　王琴生听了我关于演员要当高级戏迷的议论，笑道：“我就是这种戏迷。”

　　王琴生一生的艺术经历十分丰富，眼界非常之高，对京剧艺术颇有创见。他曾经对我说：“等你有空，我把一生的经历和见解对你谈谈，我们合作写一本书。”可惜我总有琐事缠身，人又疏懒，终未如愿，如今他已归道山，我是噬脐不及了。

　　我认识王琴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事。当时他不过30多岁。1946年，我高中即将毕业，在报上看到梅兰芳将登台献艺的消息，整版的海报在报上放光。在梅兰芳的名字下赫然出现一位挎刀二牌王琴生的名字。在上海，王琴生三字尚觉陌生。当我得知他是宗谭的，自然就产生了一睹丰彩之愿。其时中国抗日战争胜利未久，民众仍沉浸在山河重整的喜悦之中。这天晚上，皇后大戏院门前车水马龙，一派欢娱气象。大轴戏目是《汾河湾》。梅兰芳饰柳迎春，王琴生饰薛仁贵，演的是薛仁贵征东一十八年，得胜还家寻妻的故事，这在当时是有寄托感的。

　　第一次看王琴生的戏，印象极好。他扮相清俊而有英气，身段干净利索，更有一椿奇事，就是嗓音绝对是谭家的色彩。后来我给上海著名戏曲家苏少卿当秘书。有一次堂会，是苏少卿提调，他命我去请王琴生参加演出，于是我有幸拜见了台下的王琴生。那时他住在牛庄路中国大戏院楼上。他会我时，身着中装短褂裤，黑布鞋，头发梳得整齐光洁，是典型的戏曲艺术家形象。从此我们遂成相识。有一次我陪苏少卿看王琴生唱《失空斩》，他在斩马谡上场时唱“算就汉室三分鼎，险些一旦化埃尘”时其“化”字去声平唱。苏先生以为去声要“滑”着唱才得味，王琴生欣然颌首。他和苏少卿探讨京剧演唱细节，我在旁听着也十分受益。

　　当然王琴生的成功，除因自身的艺术水平，也得力于梅兰芳的提携。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，梅兰芳的挎刀老生都是红极一时、自挑大梁的大牌。余叔岩、高庆奎、马连良这“三大贤”都给梅兰芳挎过刀。到了40年代，梅兰芳让王琴生挎刀，无疑是把他当大牌请来的。王琴生曾对我说：“梅兰芳当年和高庆奎合作，唱全本《穆柯寨》，让高庆奎唱大轴辕门斩子；后来和我合作，唱《穆柯寨》也让我唱大轴辕门斩子。”因此，王琴生对梅兰芳感激不已。他常常赞美梅兰芳的舞台艺术空前绝后，同时强调梅兰芳为人古道热肠。

　　建国以后，王琴生工作于江苏省京剧院，身为领导，也时常参与演出。1953年我也从上海调江苏工作，但由于政治运动不断，我很少和伶界联系。1957年底，江苏省级机关组织部分干部下乡劳动锻炼，在玄武湖露天舞台演京戏欢送。特请王琴生演《空城计》。那天朔风劲吹，王琴生迎风高唱入云。髯口在风中飘动，有室内舞台达不到的飘逸境界。我到后台去看他，他闻听我要下乡劳动，语重情长地说：“不要忘了京戏！”

　　我没有忘掉京戏，改革开放开始后，我又把失落的西皮二黄收拾起来。上世纪80年代初，南京市文联和南京市政协共同组织了南京京剧艺术研究会，由南京老牌票友撒应禄、甘律之、喻志清等组成干事会，王琴生任名誉会长。他在会上建议选我为副会长，我于是惶恐受命了。

　　他是票友们的亲切朋友，票友们都视他为良师益友。他在票房总是细心听票友们唱，然后现身说法，当场指点。他经常说：“我年轻时听余叔岩唱片，觉得自己有不少差距；现在老来听余叔岩唱片，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差距！”“人家说我是谭派。我至今也不敢说我是谭派！”

　　他总是强调梅兰芳关于京剧改革的主张“移步不换形”，就是说，京剧改革不管跨多大的步子，其改出来的结果必须仍是京剧。如果用西方的写实来干预中国的传统写意。京剧还能姓京么？

　　2005年他和我有一张合影。他比我长14岁，94岁高龄了。看起来却比我年轻，是他对艺术的忠诚留住他满头黑发的吧！在我们心里，他仍然顶着这头黑发在人生热闹的锣鼓声中唱着、迷着！    俞律

　　王琴生档案

　　京剧老生，北京人。20世纪50年代组建江苏省京剧团，并长期担任领导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