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守义

　　张守义先生是我国书籍装帧这个行当里享有盛誉的艺术家，素有“中国第一封面”之称。10月14日凌晨，守义先生不幸因病去世，人民文学出版社同人以至美术界的朋友们，无不深感惋惜，沉痛哀悼。

　　和守义先生的相识，算起来，至今快有30年了，那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，我刚到人文社的时候。有一天，走在院子里，迎面遇到一位身材瘦而高，头发蓬乱、面色黧黑的长者。他肩上挎着一只背包，边向院子外面走，边仰脸往嘴里送着手里的一瓶啤酒。

　　当时，我就想：这是一个什么人呢，这么好酒？我丝毫没有料到，自己所遇到的，原来是国内著名的书籍装帧艺术家，是业内尊敬的一位前辈。

　　守义先生早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，1954年到人文社任美术编辑。从学画油画到从事书籍装帧工作，每一个封面的成功，都满蕴着他的心血，都显示出他扎实的造型功力。在人文社工作的40多年里，他总共设计封面在4000件以上，绘制插图在6000幅以上，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性奖项。他还先后出版了《张守义外国文学插图集》、《插图艺术欣赏》、《装潢艺术设计》等专著。守义先生以他辛勤的劳动和心血的结晶，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优质、美味的精神食粮，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。

　　然而，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成绩，把丰美的精神食粮——众多美丽的书面与插图，奉献给读者的张守义先生，他的一日三餐却与美食无缘。

　　守义先生赖以生存的食物，主要是啤酒。原因是，他由于患有肠胃病，难以消化普通食物，就按照医生的建议，每日以啤酒做了日常的饮食。他每天早中晚，都要喝上一瓶啤酒；走到哪里，就把啤酒带到哪里，以至成了一个啤酒不离手的人。知道了其中的缘由之后，当我再看到守义先生手拎啤酒，悠然走过的时候，心里也就不以为怪了。

　　但是，除了“拿酒当饭吃”这个不足为怪的“怪癖”之外，作为一个书籍装帧艺术家，张守义先生仍然被许多人视为“怪人”。譬如：平日里，当你与他谈话的时候，他总是答非所问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；又如，走在街上，每当遇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外国人的时候，他就会紧跟在人家后面去观察人家，直到看够了，才会停步；再如，他画的人物，只有一个脸部的轮廓，大多没有五官，为此，被戏称为“不要脸画家”……

　　然而，这些看似怪诞的行为，却正是成就守义先生在书籍装帧领域里大家地位的基石。

　　我第一次与守义先生有较长时间的接触，是在1994年的夏天，单位组织员工到北京郊区的白龙潭休假的时候，和守义先生一起登山临水、观景说笑的情景，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
　　记得那几天里，我们每天傍晚都要爬到半山腰的一座小庙前去看晚霞。看到后来，新鲜劲一过，大家不免就海阔天空地谈起了各自关心的话题。这中间，时常有人会就某个问题，征询守义先生的意见。守义先生总是答非所问地说上一句，或者是兴致勃勃地演讲一番。然而，他的回答，却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。至今我清楚地记得，有人不知是问他什么问题，他却指着远处的晚霞说：“你看那晚霞多美！这种色彩是任何人都画不出来的……”

　　守义先生就是这样，整个人经常沉迷在大自然的美景中，醉心于他的艺术世界里。难怪在生活中，他总是表现出一种恍兮惚兮，心不在焉的样子呢。

　　大约是1995年前后吧，守义先生的办公室，搬到了我的隔壁。于是，我们从“远亲”变成了“近邻”，这就让我对这个“怪人”，有了更多的了解。他的办公室，比一般美术编辑的房间还要乱。四面墙下，到处堆满了东西。房间中央的桌子周围也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盒子和书籍、纸张。啤酒瓶，喝过的和没有喝过的，桌子上、墙角里，到处都是……只有桌子中央平铺着的一大块毡布，和摆在一旁的颜料盘、几支画笔，在提示着：这是一个美术家的画室。

　　人文社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，有许多是守义先生设计的书面、画的插图。诸如《巴尔扎克全集》、《悲惨世界》、《简·爱》、《茶花女》等作品的书面与插图，都非常准确地传达了原作的内容与主题，也经典地表现了守义先生作品简约传神、个性鲜明的独特风格。一次闲聊的时候，我问守义先生：您又不曾在外国生活过，可是，您画的外国人怎么那么像、那么传神呢？守义先生闻言放下手里的啤酒，抬手用袖口抹了一下嘴角，这才不慌不忙地告诉我说，他是经常到王府井去看外国人的。他说：自己经常跟在外国人后面在街上走；想要看细部、局部的头饰或服装的时候，就跟得紧点儿，想要观察人家的体态、走姿的时候，就走慢一些、拉开点儿距离。

　　守义先生说得高兴，拿起酒瓶喝了几口，又接着说道：王府井和一些大饭店里，什么样的外国人都有、哪个国家的人都有。我不必去外国，就可以接触到世界上各个国家的人……

　　忽然想起，守义先生画人很少画面部表情，甚至略去五官，他还因此被戏称为“不要脸画家”的事，就问他：您画的人物，为什么只是画出脸的轮廓而不画五官和面部表情呢？守义先生解释说：图书封面和插图作品上的人物，都只能是小画，要靠五官来传情是不可能的。我经过多次的失败，才摸索出了用人的动势传情的画法来。此后，为了积累素材，我经常去看球赛。足球、篮球和排球比赛，我都喜欢看。运动员抢球、投球、传球、接球和扣球的动作与姿势，都被我记了下来。这些，都为我画文学作品中的人物，提供了很好的参照。

　　守义先生一席话，使我终于知道，为了画好画、作好每一个书面、每一幅插图，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辛劳。后来，我又了解到，他除了善于在展览会、大街上、球场上学习之外，还是一个善于随时随地留心学习的人。譬如：看过一场外国电影，他会凭记忆把异国景物和人物特征画下来，或是用文字记下来；每当在生活中遇到陌生的事物，他总是努力去想明白，而后记下自己所得出的结论；到各地出差的时候，他会走街串巷，去观察各地有特色的建筑和不同的风俗人情等等。而他所做的这一切，都是为了能够对文学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，有更深的理解和体会，进而能够准确、生动地用画笔把它们表现出来。

　　先哲有言曰：热爱是最好的老师。守义先生对于艺术与绘画的热爱、对于他所从事的书籍装帧和出版事业的热爱，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。多年来，他的人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，他的心却是游走在艺术天地中的。这就是他经常表现出恍兮惚兮的样子、经常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的原因所在。

　　我终于知道，守义先生是一个为艺术而生活的人，一个生活在艺术世界中的人。